文／葉小慧
國家公園是生物多樣性的重要保護區，為維持自然環境和人類社區提供了寶貴的生態系服務。隨著世界應對氣候變遷和生物多樣性喪失等環境挑戰，生態系服務付費（pay for ecosystem services, 簡稱PES）、生物信用額度（biodiversity credits，簡稱BC）和自然碳匯（natural carbon sink）等機制被視為保護和管理這些保護區的重要工具，特別是為了實現《昆明－蒙特婁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目標所需投入的資金來源，以生物多樣性為交易核心的新興融資工具──生物信用額度開始受到高度重視。
生態系服務的概念與付費機制
首先了解自然環境提供什麼樣的服務。生態系服務（ecosystem services, ES）即指人類從自然中獲得的好處，包括清潔的空氣、乾淨的水、安全的食物和環境景觀的療癒功能等等。國家公園是這些服務的重要提供者，以保育和經營管理的手段確保生態系的永續健康運作。例如，國家公園內的森林和濕地的天然碳匯，固定與持續吸收固定二氧化碳，幫助減緩氣候變化；濕地和流域保護水質，調節洪水，支持生物多樣性，這些都有助於周邊社區乃至都市人類的福祉。
這些好處原本是大自然恩賜的公共財，毋須付費即可無限擁有，但在人類日益膨脹的需求下，如今儼然成為有限的財貨，許多人發現：自然並非無價，而是無法計價。為了遏止公共財的竭盡，國際組織如國際自然保育聯盟（IUCN）及聯合國環境規劃署提倡生態系服務付費，以確保使用者為此服務付費，同時補貼提供者，讓提供者得到應有的報償而願意持續提供服務並保護生態系統。
在PES計畫中，由利益相關者如政府、非政府組織或私營公司，補償土地所有者或自然區域的管理者，支持他們以增強生態系服務的方式管理土地。在臺灣，農業部林業署（前身為林務局）自2021年起推動「生態服務給付」，用於補貼協助保育生態的農民，給予適度的經濟支持。例如「友善石虎生態服務給付試辦方案」、「水雉度冬棲地改善補助方案」等。
加拿大各級政府與非政府組織（NGO）積極推廣PES計畫，例如安大略省的「濕地保育合作夥伴計畫」（Wetlands Conservation Partner Program），自2010年啟動以來已投資3,100多萬美元，計30個組織獲得安大略省560個濕地專案的資金，用來恢復和增強大型和小型濕地以及更多城市地區的濕地，成為城市雨水管理的一部分，同時在安大略省農村和城市社區創造了170多個綠色工作以從事恢復工作。
加拿大統計局和環境與氣候變遷部（ECCC）合作，定期發布自然資本帳戶報告，提供了加拿大自然資源及其經濟價值的詳細資料；加拿大聯邦政府也承諾在今（2024）年推動「自然責任法案」（nature accountability bill），將生物多樣性目標入法：「到2030年停止和扭轉生物多樣性的喪失，同時確保2050年自然生態系統完全恢復」，成為生態系服務及自然資本評估，以及進一步參與自然碳匯交易、生物信用額度的良好基礎。
生物信用額度：保護融資的新途徑
生物信用額度是一種較新的市場機制。與碳信用類似，生物信用額度是可以買賣的生物多樣性單位。碳信用使用每噸二氧化碳當量作為標準衡量單位，生物信用額度衡量的則是相互關連性極高又複雜的生態系統，因此多數信用採取一籃子指標（basket of metrics），基於保護、改善、恢復或建立的物種棲地面積，採用空間加時間的量化指標，並將不同的變量匯總為一個指標以增加靈活性。
例如全球生物信用額度市場先行者哥倫比亞公司Terrasos，將自願生物信用額度的交易單位定義為「在至少10平方公尺的面積內，對生物多樣性做出30年積極的貢獻。為了確定有效的指標，需要深入了解當地生態系統，因此加強原住民和當地社區（indigenous people and local community, IPLC）的合作十分必要。不過方法學上目前沒有統一的標準，英國The Wallaca Trust、澳大利亞Accounting for Nature、美國Savimbo、國際碳權機構Verra等都有各自不同的生物信用核算方式。
Terrasos於2022年5月推出新的生物信用額度產品，由西班牙氣候金融公司Climate Trade和Terrasos共同創建了第一家棲地銀行（habitat bank），並由哥倫比亞環境部註冊和監督，第一個發行「自願生物信用額度」（voluntary biodiversity credits, VBCs）的項目是EI Globi雲霧森林（Bosque de Niebla-EI Globo）棲地銀行，致力保護安地斯高原的原生物種與瀕危物種。
EI Globo雲霧森林棲地銀行每個VBC售價30美元，相當於保護、恢復10平方公尺的雲霧森林30年。Terrasos根據「IUCN生態系統紅色名錄風險類別」、「保護與恢復」、「永久性」（至少經營20年）、「生態連通性」來量化VBCs。
國家公園因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和已建立的保育機制，擁有開發生物信用額度項目的潛力。通過將生物信用額度納入國家公園的管理，可以在財政上支持保護工作，同時確保維持甚至加強生物多樣性，不僅有助於保護重要的棲地和物種，而且鼓勵國家公園周圍地區社區居民也加入永續土地利用的行列。
英國南唐斯國家公園（South Downs National Park）今年5月即宣布啟動英國國家公園第一個自願生物信用額度計畫，與英國自然科技公司Earthly合作，將漢普郡（Hampshire）和薩塞克斯郡（Sussex）的農場和鄉村莊園上預留的500多公頃土地，用於未來的綠色金融投資進行生物多樣性恢復。
自然碳匯成為各國氣候戰略的一環
天然的碳匯如森林、濕地和草原，通過吸收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對調節地球氣候至關重要。聯合國通過REDD+機制（減少森林砍伐和森林退化所致排放）促進將自然碳匯納入國家碳核算和交易系統；世界銀行也支持包括綠碳和藍碳信用在內的碳信用（carbon credits）市場發展，幫助各國建立必要的框架和標準。
碳信用的運作原理是：污染企業可以購買相當於1噸二氧化碳的碳信用。企業支付的費用將用於降低碳排放的計畫，每排放1噸二氧化碳，相應代表著1噸被捕獲的二氧化碳。如此總體上二氧化碳和其他污染物的排放量將保持不變，甚至降低。
全球各國紛紛探索將自然碳匯（如綠碳和藍碳）納入碳交易系統的計畫和政策，作為自己氣候戰略的一部分。例如澳大利亞與匯豐銀行合作，啟動將藍碳項目納入碳市場框架的計畫。國際企業如蘋果和微軟等公司也選擇投資紅樹林恢復相關的藍碳項目，來抵銷自己企業的碳排放量。
去（2023）年12月，東非國家坦尚尼亞在COP28聯合國氣候峰會期間簽署一項重大碳權協議，內容含6座國家公園的180萬公頃面積土地，分別為布里吉－查托（Burigi-Chato）國家公園、卡塔維平原（Katavi Plains）、烏加拉河（Ugalla River）國家公園、姆科馬齊（Mkomazi）國家公園、貢貝溪（Gombe Stream）國家公園及馬哈萊山（Mahale Mountains）國家公園。
這項協議由坦尚尼亞國家公園署（Tanzania National Parks, 簡稱TANAPA）與民間企業Carbon Tanzania進行簽署，協議內容除促成碳權交易，也著墨國家公園保育及管理，保障野生動物及自然生態體系。
保護和恢復國家公園內的天然碳匯不僅能固定碳，還提供諸如棲地創造、水調節和生物多樣性保護等效益；擁有多元物種的健康生態系統更能適應環境變化，並更好地發揮碳封存等功能。換句話說，保護國家公園內的生物多樣性直接提高了天然碳匯的有效性，使其藍碳或綠碳成果成為碳交易市場極具潛力的未來項目，也有進一步連結生物信用額度市場的機會。
國家公園管理中整合PES、生物信用額度和碳匯
為了使國家公園的生態和經濟效益最大化，將PES、生物信用額度和自然碳匯納入管理戰略，是合理的方向。例如，一個國家公園可以建立一個PES計畫，以補償當地社區加強生物多樣性和碳封存的永續土地利用做法。同時，通過恢復退化的棲地或保護瀕危物種來獲得生物多樣性積分，這些積分可以出售，為進一步的保護工作提供資金。這些活動將加強公園作為天然碳匯的作用，在保護生物多樣性的同時為全球氣候目標做出貢獻。
整體來說，整合這些機制可以增加自然保育撥款，透過生物信用額度產生可觀收入，為保護工作提供資金，同時吸引民間部門的投資，確保國家公園生物多樣性的長期保護和管理；而永續性的生態系服務給付計畫， 可以為當地社區提供持續的收入來源，鼓勵永續性的土地管理做法，創造雙贏的局面。
其次，國家公園作為天然碳匯，保護和恢復這些地區可以大大促進碳封存，有助於減輕氣候變化的影響。而生物多樣性生態系統應對氣候變遷的復原力更強，透過生物信用額度和PES計畫保護生物多樣性，能增強國家公園有效碳匯的能力。
然而，目前這些機制也有缺點。特別是生物信用額度，尚未建立統一性的標準，且實施與監測工作相當複雜，這些工具和方法可能成本高昂，且難以實施，使得碳交易與生物信用額度市場多屬於純粹自願的積極投資。而且生物信用額度市場仍在發展中，市場若不如預期的成熟，將出現市場價格波動風險，使保護專案的資金短缺。
類似的問題也在碳交易市場發生。例如加拿大大熊雨林（Great Bear Rainforest）的碳抵換專案，原本希望透過禁伐雨林的碳抵換收入取代伐木收益，但到目前為止，當地碳抵換年收入僅達預期的一半，讓當地的「守衛看護者」（Guardian Watchmen）保育計畫面臨斷炊問題。
此外，「漂綠」（greenwashing）的問題是碳交易與生物信用額度市場都出現的質疑。許多人質疑企業可能利用生物信用額度或碳抵銷來粉飾企業的活動，而不是對環境實踐做出實質性改變。
保育自然而非買賣自然，有賴積極管理
非營利環境科學與保育新聞網站Mongabay記者Shreya Dasgupta撰文指出，目前並沒有一個普遍接受的生物信用額度定義，國際機構如世界經濟論壇將生物信用額度描述為民間部門純粹自願的積極投資，用付款所恢復或保護每一個單位的棲地，就能獲得自願的生物多樣性積分。
另一方面，生物多樣性補償意味著通過支付其他地方的賠償來「抵銷」一個地方對自然造成的破壞。但批評抵銷的人說，沒有兩個棲地或物種是完全相同的，它們也不能為生態系統、原住民和當地社區提供同樣的價值。這與碳市場發生的問題相同，「市場實際是用來抵銷的」，而非單純支付碳或生物信用額度。
專家們擔心，如果沒有明確規定，自願生物信用額度也會如碳信用額度一般，發生給企業提供另一個「美德信號」的機會，而不會產生實際的積極影響。例如英國和澳大利亞醉心宣布的生物信用額度計畫中，信用都可以部分用作抵銷。然而若非用作抵銷，企業會買什麼碳信用或生物信用嗎？
另外是公平和包容問題。據估計，世界上現存的生物多樣性有八成位於原住民和當地社區居住的地區，而這些土地是巨大的碳匯，因此許多碳信用計畫也以這些土地為目標。然而原住民往往缺乏法律承認的土地權利，所管理的地區很快會被政府或公司接管，來出售碳匯或生物信用額度。因此，生物信用額度與碳信用額度一樣都被視為掠奪原住民領土的新形式。
如碳信用計畫帶來大量中間商的湧入，它們把尋求購買碳信用的大企業與原住民社區或農場主聯繫起來，有時會踐踏人們的權利，在社區內部製造衝突，稀釋實際讓社區成員受惠的資金。企業也試圖繞過「事先知情同意」，只徵得原住民領導人同意，而非整個社區的同意。某些情況甚至導致出現當地社區流離失所或限制他們獲得傳統資源，從而造成社會和經濟衝突。
將生態系服務付費、生物信用額度和自然碳匯整合到國家公園管理的方式，為加強保護同時提供經濟效益找出了一條有希望的途徑。但是，必須仔細管理這些機制的實施，以避免潛在的陷阱。確保透明度、公平的利益分配和健全的監測系統對於充分發揮這些方法的潛力至關重要。
資料來源：
1. 世界經濟論壇2024年《全球風險報告》中，將極端天氣事件、地球系統的重要變化和生物多樣性喪失列為未來十年的三大風險。（World Economic Forum: These are the top 3 climate risks we face — and what to do about them），2024年1月11日。
2. 林試所〈買賣自然—淺論為生態系服務付費〉《林業研究專訊》Vol.17 No.1 ，2010年。
3. 農業部林業署推動之瀕危物種及重要棲地生態服務給付推動方案。
4. 〈永續發展的護國策略 林務局生態服務給付政策規畫〉，何宜嬨，《豐年雜誌》2022年3月號。
5. 加拿大安大略省「濕地保育合作夥伴計畫」（Wetlands Conservation Partner Program）
6. 安大略省政府新聞：「安大略省與農民合作支持濕地復育」（Ontario Working with Farmers to Support Wetland Restoration）， 2024年6月18日。
7. 加拿大聯邦政府環境與氣候變遷部發布「2030自然戰略與自然責任法案」（2030 Nature Strategy and Nature Accountability Bill），2024年6月13日。
8. 大自然保護協會（The Nature Conservancy, TNC）「TNC解讀｜生物多樣性信用的概念、原則與挑戰」，2023年8月30日。
9. 英國南唐斯國家公園新聞稿：「首個國家公園宣布主要綠色金融計劃，加速商業部門的自然恢復」（First National Park to announce major green finance scheme for business sector to accelerate nature recovery），2024年5月23日。
10. 聯合國氣候變遷綱要公約（UNFCCC）發布「十年REDD＋：森林國家的顯著成就」（A Decade of REDD+: Notable Achievements by Forest Nations），2023年11月29日。
11. 11. 澳洲匯豐銀行新聞稿「澳洲滙豐銀行支持藍碳市場，資助兩個新項目」（HSBC Australia backs blue carbon market with funding for two new projects），2022年4月19日。
12. 遠見雜誌報導：「蘋果、微軟轉『綠』 獵地造林競逐碳金」，2024年4月。
13. 英國BBC新聞網報導：「坦尚尼亞簽署了涵蓋國家公園的重大碳信用協議」（Tanzania signs major carbon credit deal covering national parks），2023年12月1日。
14. 加拿大廣播電臺（CBC）：「碳抵銷正幫助保護不列顛哥倫比亞的大熊雨林，但這種做法可持續嗎？」（Carbon offsets are helping protect B.C.'s Great Bear Rainforest. But is that sustainable?），Brad Badelt，2024年1月7日。
15. 非營利環境科學與保育新聞網站Mongabay：「生物信用額度只是另一種常規的金融計劃嗎？」（Are biodiversity credits just another business-as-usual finance scheme?）Shreya Dasgupta，2024年3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