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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國家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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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霧故鄉訪花記

撰  文:孟琬瑜
圖片提供:陳理德

時序走至白露,幾番風雨浴洗過後,平地也開始有了秋天的層次感。是的,層次感。秋天分明的層次感來自晨昏沁涼的空氣,揮別炎夏無盡燠熱的溫度與膚觸,也來自視覺當中繽紛的色澤。我們在這秋高氣爽的時節,上達中海拔的雲霧故鄉,尋訪隱居深山的鳳仙花。

車行在快速道路上,遠望五指山、鵝公髻山及整條聖稜線明晰地飄浮在藍色晴空之下,預兆著一個神清氣爽的晴朗天氣。八點半在竹林交流道會合後,就直奔竹東下公館。循著竹122縣道上山,在茅圃之前都變化不大,仍舊是熟悉的路程。

算一算大約有五年半不曾上山來了,前一次上觀霧已經是92年底的冬天,隔年夏秋遭受艾莉颱風猛烈的摧殘,造成五峰地區嚴重的水患與山崩,之後觀霧就宣佈封園。終於在今年七月初觀霧正式重新開放。

經過土場檢查哨,發現過去的派出所、檢查哨以及很有特色的橋樑已經完全消失了。那年的颱風惡水造成溪床地貌劇烈改變,後方山坡整片土石坍塌崩落,掩埋了檢查哨與派出所,橋樑也全遭沖毀。所有的設施與曾經的人聲雜沓,都還給了自然的無語,回覆成溪水恣意橫流的過道。看著滿目瘡痍的溪床,心裡覺得十分難過,也深深感觸人的力量放在大自然的時間與空間尺度當中,是如此微渺。

接上大鹿林道之後,路途彈跳顛簸,雖然路面已經清理出來,有些山壁邊坡仍處於可能落石、不太穩定的狀態。事實上,這番景象彷彿切入了時光的夾層,瞬間連結起大學時代對大鹿林道最初的記憶:那時造訪觀霧只能從竹東聯絡搭乘材車搖搖晃晃地上達,雲霧故鄉知名度還不高,猶罩著一層朦朧的面紗。研究所時期的指導教授與實驗室學長喜愛登山,實驗室一行人組隊爬大霸群峰,自行開車,半昏半醒地顛躓於大鹿林道,直至山間婉轉的鳥鳴聲彷若天籟降臨,喚醒對雲霧及雨水浴洗過森林的美妙記憶。

一路聆聽著悅耳的鳥鳴聲依然如十數年前般提神醒腦,一邊留意著哪些植物正在開花結果,逐漸感受著進入中海拔山間的氛圍。十數年前,我還完全不知自己往後會與這地方建立長久的情誼,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會受到雲霧森林如此深刻的潛移默化,我深信自己個性的某些特質就像這山間縹緲的雲霧、或者受了此間花草生命的影響。

林道沿途許多巒大秋海棠正值盛開,花團錦簇的粉紅,為陰暗的林下地被畫龍點睛。有一些正在開花的木本植物常常在顛簸的車程中一閃而過,仰頭凝視,總是難於看個分明,似乎是羅氏鹽膚木?小白頭翁的花期大約已經結束,林道上杳無蹤影,可惜這一次未能介紹它以助飛的棉毛散播種子的方式。

兩歲半的女兒最近似乎對各種聲音特別地敏感,林道上,聽聞蟬的嘶鳴聲迴旋不斷、車輪輾過碎石的聲響、清風穿林摩娑枝葉的沙沙聲、溪水滑過河床礫石的聲音,便打破沉寂開口問道:「這是什麼聲音呀?」嘗試著聽覺上的探索,與週遭的自然元素建立某種原始的鍵連。

在接近觀霧的時候,望見樂山雷達站從檜山稜線後方露出,有著醒目的鮮紅色屋頂,似乎也是在封園這幾年之間改建過。抵達觀霧附近,氣溫降到24度左右,於是幫剛睡醒的兒子和女兒換上長袖長褲。先在觀霧遊客中心停車稍作休息,詢問步道狀況與花況。再往檜山巨木的步道入口出發。從遊客中心往下行經觀霧派出所,連觀霧派出所也都改建過,不再是個小派出所了。

台灣紅星天牛
台灣紅星天牛
粉紅色的棣慕華鳳仙花
粉紅色的棣慕華鳳仙花

抵達巨木步道入口停車。

霧起得很早,還未過中午,巨木步道入口就漾著薄薄的淡淡的霧。我們一行人一同展開一段霧中尋花的旅程。

離開步道口不久,阿德就在步道下方山坡的蕨類上頭發現一隻橘紅色、有著黑色斑點的美麗天牛。後來查閱網路上天牛的資料,知道是分佈在中海拔的「台灣紅星天牛」。外型相似的種類有「總角紅星天牛」以及「紅星天牛」。這三種的顏色、外型、前胸背板的斑點都很類似,但是鞘翅上的斑點卻不相同,可供辨認區別。

兒子似乎很快地就喜歡上這段旅程,一路一直興致高昂地跟隨在同行朋友附近,跟最近一聽到爬山就嘟起嘴的情況大相逕庭,讓我們覺得,有同伴同遊真的有趣多了。剛開始步道的寬度較窄,坡度變化也比較劇烈,所以阿德將女兒揹在背後。我則和友人一起在步道沿途觀察植物,尋找棣慕華鳳仙花與黃花鳳仙。

黃花鳳仙
黃花鳳仙
鑽進黃花鳳仙的花朵中採蜜的熊蜂
鑽進黃花鳳仙的花朵中採蜜的熊蜂

很幸運的,在這個時節,步道沿途上下兩側的山坡儘是盛開的棣慕華鳳仙花。棣慕華鳳仙花果然如國家公園前幾年的研究報告中所述:「族群有逐漸擴張的趨勢」及「自然更新的狀況良好」,或許也跟這段長達五年的封園有關吧!

它的花朵與其他兩種相較是最小的,顏色粉紅至紫紅色,總狀花序,囊狀的部份很短,細長的距幾乎不彎曲,花形讓人聯想起一隻展翅飛翔的小鳥。無論是盛開的花朵、花距略微勾起像蝌蚪的花苞、還是細瘦的果實,都顯得迷你而精緻。

高山藤繡球
高山藤繡球
刺萼寒莓有著漂亮卻容易刺手的果實
刺萼寒莓有著漂亮卻容易刺手的果實

黃花鳳仙雖然數量較少,但是在步道沿途也算隨處可見,常與棣慕華鳳仙花間雜生長。花通常躲在葉子底下,花朵較大,圓筒狀部分較長,花距較短而勾起,讓人聯想起一支可愛的黃色號角。圓筒狀的部份,裡面有粉紅色至淡褐色紋路,以前曾有老師解說,那是導引昆蟲進去傳粉的線條,當我從花朵的開口往內望著,確實有種想一探究竟的誘惑力,不知道在昆蟲的眼中看來是否依舊如此?

步道沿途很容易看見熊蜂鑽進黃花鳳仙的花朵中訪花採蜜,為了儲存在花距中的蜜,他們必須鑽得很深,也因此攜帶了不少花粉到下一朵花;棣慕華鳳仙花的開口比較小,花距細長,聯想它們殷殷期待的傳粉者會是擁有細長吸管的蝴蝶和蛾?

兒子拿了放大鏡,有模有樣地觀察起鳳仙花。我最近常可以感覺到他對自然萬物的熱愛,漸漸地、不斷在日常生活、在旅行中,發光發熱。只是偶爾需要提醒他喜愛及親近的方式,也可以是更溫柔的表現。

我常一旁註視等待著同行朋友,她在清風中耐心地等待再等待,捕捉那些搖擺不定、隨風輕舞的花朵,其實也很有感觸:大自然總是不吝嗇展現它最美麗動人的一切,只是我們需要更多耐心去領受這一份賜予。

直到步道旁一株巨大的紅檜樹下,有一段較寬的木頭棧道,我們才停下來休息午餐。置身大樹的庇蔭之下,總有一種既沉穩又溫柔的安心。

野餐之後,我開始發現一些黃花鳳仙的朔果似乎已經成熟,輕輕一觸就瞬間爆開。與非洲鳳仙和指甲花(園藝外來種鳳仙花)梭子形狀果實很不一樣的是,黃花鳳仙與棣慕華鳳仙的果實比較像修長的豆莢狀;而且非洲鳳仙和指甲花果皮的迸裂,會在瞬間扭曲絞成麻花或毛毛蟲狀,但是黃花鳳仙的果皮彈開,卻是各自內捲,散成五六個螺旋。小男生就一同低頭尋覓著這些躲藏葉下的果實,研究著爆開後造型有趣的果皮。

因為散播種子的方式特殊有趣,鳳仙花家族有著有趣的拉丁文屬名「Impatiens」(性急、沒耐性),棣慕華鳳仙花的英文名字「Touch-me-not」(別碰我),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我突然有個頑皮的點子,想為總是沒耐性的兒子另取一個既是美麗植物又有意義的英文名字「Impatiens」,只是不知道他瞭解這個字代表的雙重意涵之後,會不會怨我捉弄了他?

兒子有很好的尋寶能力,常常會撿起步道中掉落的殼斗科果實以及細小的落花,很寶貝地收在掌心觀察。同行友人也很喜愛自然,阿德撿起果實傳遞給她都會很認真地觀看把玩或者與小朋友分享。

步道旁一些自然掉落的棣慕華鳳仙與黃花鳳仙花,有時輕輕一觸,精緻的花萼和花瓣就分離了。輕輕地放在手心仔細端詳之後,終於瞭解書上所說三瓣萼片(特化成尾端有「距」的囊,也是其中一片萼片)以及三瓣花瓣(左右各一,最大一瓣類似旗瓣)該怎麼辨認。

大自然多麼神奇,何等巧思創造出這樣奇妙精緻的花型?既像一隻停棲的昆蟲、也神似一隻鳥、像一艘航行的小船、也像一支號角;更有趣的是,它利用花的開口大小與藏蜜的深度,決定了訪花傳粉的媒介昆蟲!

其實除了路途始終有鳳仙花長相左右,步道旁還不時見到盛開的紫色花朵-曲莖馬蘭,以及小風車似的紫紅色肉穗野牡丹,常為我帶來許多心頭的欣喜。

木本植物則有高山藤繡球,她算是八仙花科家族裡的艷姬吧,以萼片特化的白色無性花招蜂引蝶,有性花則是美麗的紫色至粉紅色。花期相近的狹瓣八仙花有性花是黃綠色,在森林間則顯得樸素多了。

進入一段柳杉造林,林下植物比較單調,不過另一側的邊坡卻冒出了晶瑩剔透、令人垂涎欲滴的紅果實─刺萼寒莓。它的花萼上密佈著長刺,果實未熟之前花萼緊閉,以保護它多汁的漿果;果實成熟後,花萼完全展開,歡迎小動物取食,為它散播種子。兒子馬上聯想起夏末野地裡酸甜多汁的懸鉤子,好奇的小手也知道避開刺手花萼。

穗花蛇菰的雄花序
穗花蛇菰的雄花序
穗花蛇菰的雌花序
穗花蛇菰的雌花序

陰暗處、倒木上,任何顏色和造形的磨菇都會引起兒子的興趣,並且掏出小放大鏡,煞有其事地觀察起來。

此時似乎正逢穗花蛇菰的花期,平常寄生在陰暗林下的植物根部,葉片是伏地的鱗片狀,不太容易見到他們的植株,只有在開花的此時可以看見雌雄異株,分明的花序;雄花序鮮紅的顏色與可愛的造型顯得很討喜,雌花序顏色偏橘紅色,似乎比雄株數量少或不易發現,雌花序的造型更是有趣,像一支麥克風。

在這條潮濕的步道,也隨處可見捲曲的蕨葉緩緩伸展著肢體,如同一位肢體柔軟的現代舞者,在寧靜當中,也蘊含著動的姿態和美感。

步道經過溪流附近,小男生都循著溪水的泠泠聲韻停下了腳步,各自設法踏石爬上水流處,伸出雙手汲取這夏末雲霧深處的一泓沁涼。

阿德和兒子在一處砍伐橫倒的柳杉前停下腳步,阿德正在教他怎麼根據樹木的年輪計算歲數,兒子也非常認真地反覆辨認計數。

在距離步道起點2公里處,有一片位在溪流附近的平台,樹立著「鳳仙花家族」的解說牌。三種原生鳳仙花的矮小植叢在此間雜生長,讓我們可以對三種鳳仙花做一番實際的外型觀察與對照。我們也終於在這一處遇見花期快要過去的紫花鳳仙。

紫花鳳仙的距也是向著花朵勾起,花朵的形狀大小都與黃花鳳仙近似,但是沒有明顯紋路,葉片似乎比較小一點;棣慕華鳳仙花的葉子最長,葉緣是細鋸齒;黃花鳳仙則是鈍鋸齒緣。

離開這片鳳仙花家族,經過晶瑩的小溪流,小男生輪流將石頭投入水中,濺起水花。女兒一旁觀看著,感染了那份愉快。三個小朋友一面玩一面大笑起來,「笑」本身就是一種很奇妙、很容易領受的語言。

不久就到了檜山巨木群,我們在一號與二號巨木附近停留,並且在二號巨木平台休息,享用點心和水果。

回程,孩子們顯得比較疲倦。女兒在背架後面酣睡了。兒子還蠻能自得其樂地一路撿拾尋寶,仍舊頗為安適。

小朋友數著樹木的年輪
小朋友數著樹木的年輪
紫花鳳仙
紫花鳳仙

回程的好長一段路,我們幾乎都走在越來越濃、越來越厚重的霧裡面穿梭。剛開始,朋友的小男生以為是「煙」,後來我解釋了這片森林幾乎每一天都是「浸泡」在雲霧當中的;太陽就快要下山了,雲霧正在幫準備休息睡覺的森林蓋上白雲做的「棉被」。

停下來休息喘口氣的時候,疲倦的包袱彷彿才暫時地卸下肩頭。長滿了攀附植物的大樹上,幾隻小鳥正一躍一啄,我想有些東西確實是需要停下腳步的片刻才能真正「看見」的。憑著霧中的剪影,猜想是歸巢前出來覓食的藪鳥。

森林越來越寧靜了。我看著前面的兒子,依然不時停下來撿拾果實和花朵,他已經很知道怎麼在步道當中愉快自處,忘卻或排遣身體的疲倦,讓我感覺很放心。不久,我隱約聽見下方的山坡傳來山羌的鳴叫,於是輕聲提醒著兩個小男生:靜下來就可以聽得見。

那由遠而近的聲音,襯託了森林的闃靜,也襯託了我們的心是慌亂煩躁的、還是寧靜安詳的,像是一則啟示。

就在我們專注地聆聽山羌的吠鳴時,步道出口就到了。這次的觀霧之行雖然決定得很匆促,卻讓我得以溫故「雲霧故鄉」的一段美妙記憶。

霧裡來去。

這五年期間,儘管聯外道路遭逢颱風惡水長期中斷,觀霧地區自然環境的變化卻很少,依舊循著大自然的時間進程,穩定推演。反而因為暫時卸下了遊憩的壓力,少了人類的闖入和攪擾,得到充分的休養生息及自在繁衍。

我看著充滿探索活力的兒子、以及在野地裡好奇且怡然自適的女兒,經過了這五年多的「育雛」時光,他們已經從全然無助的嬰兒期和對爸媽的依賴,有了自己的行動能力及意志,也開始跨越了我和阿德的視野,積極地與這個世界展開更多新的連結接軌,兄妹倆小小的身影給我的一種感覺,就像步道路途的棣慕華鳳仙花族群般,在大自然的生命力育養之下,有著葳蕤繁茂、無限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