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琬瑜
照片提供：孟琬瑜
「節氣．小滿」
平地的光臘樹正陸續灑落細碎的白色花瓣，雛鳥離巢習飛卻仍不時向親鳥索食的五月下旬，我又如願回到了中海拔。
志佳陽杜鵑的花期過了；二葉松收藏起前一個月份靜悄悄綻放的嬌豔，開始孕育著紫色的小球果；在落滿光影的步道上，隨處可見玉山假沙梨掉落的細小花瓣，一如我們對於一處頻繁造訪的地方，累積了瑣碎、又難以細數的情感；而將近十一次月圓之前的工作假期植栽的那片土地，開始冒出一些潛伏在土壤中種子自然萌芽的植物。
這是中海拔的五月小滿。
每回挑選不同時節上山，總有值得發現的新事物，等待我學習、等待我編織進入記憶、成為生命與屬於體質的某部份。
早晨在試驗棲地的導覽中遇見一個小家庭，小朋友隨意地發現著葉片上的象鼻蟲與尺蠖；而那位爸爸指著一隻含著晶瑩露珠的盲蛛，告訴我牠與蜘蛛的不同；以及一隻乍看之下會以為是蝴蝶幼蟲的葉蜂幼蟲，牠們的差異在不小心就會忽略的足。
被風吹落的捲葉象鼻蟲搖籃(孟琬瑜提供)
一對棕面鶯正在D38號的巢箱裡面，低調地織造準備著飼育牠們下一代的窩，我們的出現，顯然讓牠們遲疑著、不敢進巢。
我想，在這個環境裡，我永遠必須學做個認真看與聽的學生。
傍晚前那場雲霧匯聚帶來的大雨，成了白晝與黑夜間的過渡。我又偶遇十餘年前在觀霧認識的巡山員，他欣喜地分享著近來正利用現地撿拾的種子與水苔，培育著原生植物的小苗，並且開始在晚間和清晨觀察蛾類。
「穿林打葉聲」
吞吐著雨後空氣的無盡潮濕，我在向晚的光線中，走向大鹿林道西線，並循著步階繼續下行賞鳥步道，相信那片森林，隱藏著一些不可知的奇遇。
然而，終究因為黃昏時分的森林底下過於昏晦，並未隨身帶著燈，而決定半途折返。
我循著大鹿林道的赤楊林上行，鳥鳴聲逐漸稀疏、趨於沉寂。
風起時，伴隨著樹梢的雨水灑落，引我抬頭瞻望、閃躲。
夜晚來敲窗的蛾種並不多。
我持著綠色系的彩筆學習描繪五色鳥的翅翼，在紙上擦出沙沙的聲音，一面回想著白天向幾個對黃鼠狼標本感到好奇孩子，講述黃鼠狼吃了五色鳥的故事，竟是從一條遺留在步道上的大便透露的線索。
隔日清晨五點半起身，前往睽違多時的瀑布步道。
過於密植的人造林，較前日黃昏更為陰暗，一度疑惑是否繼續踏著宿存的雨水，一路嘰喳下行？直到群鳥齊鳴，浮現在穿林打葉聲之外。而飛瀑也挾著昨日的雨勢，在森林之外的不遠處嘶吼著，召喚著。
我在晨間乍現的陽光中抵達瀑布，獨享一泓清新。獨行，彷彿只是為了探看一位許久不見的老友，知道它過得好、知道這幾年間沒有太大的改變。雖然我也相信，地貌事實上正以我察覺不出的速度，隨時也悄然無聲地變化著。
「夏雨前後」
相隔一週上山，仍在清晨時分即進入同樣一片林下。
只見身體未分節的盲蛛在枝葉間活動，象鼻蟲、尺蠖、葉蜂幼蟲…不知隱身何處？D38號巢箱也顯得異常安靜。
方才聽聞前幾天大雨之後，生態中心外水池中的許多蝌蚪，突然在一夕之間變態為蟾蜍。於是，心頭湧起某種近似神秘主義的深信：某些個「看見」，彷彿是刻意讓自己撞見的，機會不見得隨時都有。
偶然地，視野裡竄過一流古銅色閃電。你遇見一隻暴露在陽光下的台灣蜓蜥幼蜥，牠正張惶著、想躲回有遮蔽的陰暗處。
你從蜜月小徑的原始深林裡，吸取了芬多精回來；你在路中央撿到一枚用赤楊葉仔細捲裹、卻又被風吹落的捲葉象鼻蟲的搖籃，卻也只能夠將牠送回路旁赤楊的落葉堆中，暗暗祝禱，牠們還有機會平安長大。
你發現一隻在明媚的陽光下誤闖生態中心的泰雅晏蜓，拼命衝撞著透明的大玻璃窗；你決定助牠一臂之力，送牠逃離困境，重新向晴空展翅。
你遇見調查人員搬了梯子，小心翼翼地檢視著掛在樹幹上的鳥巢箱。好奇的跟隨，卻讓你被一場滂沱大雨困在森林底下。一面在樹冠下暫且閃避著急雨，一面舔舐從葉隙順著面頰流下的冰涼雨水、兼洗臉。
陣雨停後，你終於也能爬上梯子，一探巢箱的究竟。卻發現D38號內部，巢材變少了。上週正在築巢的那對棕面鶯呢？或許，牠們發現了更好的築巢地點，而決定取走部分巢材。 是該下山的時候。
你暫且關閉自己的好奇、想像，與滿腦子的問題。
就像某些動物的眼睛一開一闔、緩緩眨瞬之間。
你從中海拔的溫帶，重新投身低海拔的燠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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